宋馥李/文
我们见面主动微笑问好;我们邻里之间互相帮助、尊老爱幼;我们积极参加小镇活动,热心公益,分享快乐⋯⋯
这是《聚龙小镇文明公约》的前三条,《条约》共有15条,像前三条一样,罗列了业主应有的文明规范——这是成为聚龙小镇业主必须签署的。
这些公约的字句,在中国很多城市的公共场合都可以见到,它们或者书写在板报上、粉刷在围墙上,成为中国人公共空间的鲜明特征。当然,这些倡导性的话语,往往只是提示,被人们习惯性地忽视。在日常的社会环境中,如果对陌生人微笑,会不会被误解为有所企图呢?
2017年的春天,我来到了聚龙小镇,真切感受到了这份公约的力量。几位不熟悉的居民,向我展示出了善意的微笑,一位居民,热情地邀请我们品尝他们刚刚包好的饺子⋯⋯
聚龙小镇位于福建省惠安县西部聚龙山麓,是一个以“人文、森林、湖泊、运动”为主题的超大型综合园区,因为宜人的环境,刚刚被评为省级生态旅游示范区。其实它并不是一个行政概念上的小镇,约20000亩的体量,让它成为福建省规模最大的生态宜居社区。
经过近10年的开发建设,聚龙小镇吸引了8个国家、34个省级行政区的6000多户居民到此居住,他们有着各自的乡音和生活习惯,却在这里和谐生活。每年,小镇会举办一次盛大的邻里宴,每户居民须带一两道家乡菜来赴宴,请邻居品尝。
2017年10周年的这次邻里宴,规模将达到创纪录的500桌。
小镇桃源梦
一个居民告诉我:聚龙小镇是一个能改变坏习惯的地方,这句话令我吃惊。
3月10日上午10点,聚龙小镇的信用良品店。顾客渐渐多了起来,一位60多岁的女业主选了两颗萝卜、一把蔬菜,拿到电子秤上称量好,随后从钱包里掏出钱,放进收钱箱,并从钱箱中拿出零钱,把菜收好,平静地走出店门去。收钱箱敞开在店里,无人看管,里面有零钱,也有百元大钞,。
初次来到小镇的人,都会怀着狐疑的眼光来光顾。泉州市市长康涛在2016年的一次考察中,特意来到了小镇的诚信良品店,来体察这个小店。中国作家协会作家王树兴曾到这里购物,他在店里买了大瓶的蜂蜜,店里没有人,他有点心里发慌,怕被别人误会。
这是几乎所有人初次体验的共同心理。诚信良品店像是信用的测速器,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那里,也像是一个实验,求证小镇居民的文明程度。事实上,开办者无法完全确保每一个人都遵循良好的风尚,但他只要知道,诚信良品店能保持盈利,这就够了。结果是,开办两年多来,小店营收好于预期,利润不错。
还有一个例子可以类比,聚龙小镇的物业经常会免费为居民派发一些节日礼品,一开始,有些业主是领完之后又来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工作人员并不劝止。熟络起来之后,工作人员会主动询问,家里是否真的需要这么多礼品,是否可以留下一些给别的邻居。渐渐的,多领礼品的现象越来越少。
小镇的文明风尚,就在这一点一滴中逐渐形成⋯⋯聚龙小镇的所有工作人员,见到垃圾之后会第一时间捡起来,以至于到后来,很多业主也形成了这样的习惯,见不得小镇的广场上有一个烟头、一片废纸。
来自越南的归侨业主洪德换曾说,她初来聚龙小镇时,被热情的邻居们宠坏了,每天在小镇里流动、串门、蹭饭,一气呵成!来自广州的邹平也感慨邻居“激昂的热忱”:“早上7点钟,邻居大妈就来敲门,硬是把热气腾腾的蒸馒头塞进门来,送给我家人当早餐”。
聚龙小镇十分流行“请客吃饭”,小镇内有一幢独特的建筑,设有炊具、餐具、餐桌椅以及调味料等,这就是有名的“邻里情厨房”。如果业主想和人数较多的亲朋邻里在这聚餐,只要向小镇的社区文化部预约,该建筑内所有的物品都可供业主使用。厨房边上还有一座爱心菜园,业主们可以自由摘菜。不过,使用规则是:使用后要清理打扫恢复整洁的原貌,消耗掉的蔬菜、物品,要酌情投币——投币箱放置在门口。邻里情厨房的预约行情十分火爆,特别是在夏天,要提前一两个月预定才有档期。
2016年,聚龙湖蓝藻泛滥,导致水质平衡受损,唯一的根治办法就是放水清淤。接近300亩的湖面,整治泄水总量约118万立方米,需清淤泥总量约5000吨。物业管理人员刚刚把这个消息发布在小镇微信群里,业主们就纷纷表示,这活儿还是咱们自己来干吧,这是咱们自己的家园啊。最终,这场清淤工程,演变为小镇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项集体“自助”工程。
业主陈建良与妻子及两个女儿,均参加了那次劳动,那时正好赶上端午节假期,他的两个女儿对“和邻居一起劳动”充满了好奇与热情,干了一天吵嚷着还要干。从湖底起了淤泥,装桶后,依靠人工传递到工程车上,业主们排成一字长队,接力传送淤泥。淤泥上湖岸最为吃力,这个位置上会放置一个汽油桶,人站在桶上,将淤泥桶上传给站在岸边的人,这些位置很考验体力,也很辛苦,但业主们轮流上阵,硬是撑了下来。
清淤工程持续了好些天,天气多变,但劳动场面一直热血沸腾,在集体劳动的过程中,业主们都很快乐,大家争先恐后抢活儿干。湖水放掉之后,又发现湖底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在清淤中没出上力的老人们,就拿着刷子、钢丝球等工具,蹲在地上刷洗。
为老板找邻居
聚龙小镇的“镇长”叫郭无争,他是福建省聚龙养生发展有限公司的董事长、这个小镇的开发者。他本人也是小镇的居民,时常在小镇的街道上遛弯儿,眼睛总是盯着哪里有不美观、不整洁的地方——他是个超级爱捡拾烟头的老头儿。
聚龙小镇是泉州范围内空气和水质最好的区域,不过,开发之前的聚龙山麓草木稀疏,杂乱无章,通过照片前后对比,有如云泥之别。这里寄托着郭无争的乡愁,聚龙山是他幼年玩耍的地方,那时虽然日子清苦,但乡邻之间淳朴而友善。
惠安是中国闻名的石雕之乡,郭无争很早就掌握了石雕这门手艺,这是一门饱含艰辛的行当,相邻亲族都以此来谋生。年轻时的郭无争早早外出闯荡,福建人去海外居多,他却来到了世界屋脊西藏,在这里,他凭借精湛的手艺和吃苦耐劳的秉性,创立了自己的公司。
1995年,郭无争在工期紧迫下完成了布达拉宫广场的整修工程,一举垫定了声名。此后,业务应接不暇,规模逐渐壮大,组建了享誉西藏的南方建设集团,郭无争也成为西藏知名的企业家。
2003年,郭无争被家乡招商引资回来了。泉州虽然经济发达,但他的家乡惠安黄塘镇仍很落后。2003年,在黄塘镇政府边上,郭无争投资建设了台商创业基地,就此扎下了根,开始二次创业。有了台商创业基地,当地政府鼓励郭无争开发房地产。
郭无争搞建筑工程出身,盖房子不是难事儿,但郭无争想要做的房地产,有些不一样。此前,郭无争在成都、三亚等地购置了房产,却总是住不习惯,那些所谓的高档小区,邻里是陌生的,物业是糟糕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小时侯那种走街串巷,吃百家饭长大的岁月很难找回。那么,在聚龙山麓,能不能开发一个有人情味的社区。
由这个构想开始延伸,郭无争开启了聚龙小镇10年的建设,并展开了一次构建文明社区的尝试。郭无争和他的团队不计成本地开山拓荒,因势造景,将废弃的水库变成水波荡漾、湖光山色的聚龙湖公园;修建栈道,建成了2万亩聚龙山森林公园;配套建设了20万平方米的运动公园、国际高尔夫社交基地。
除了造景,郭无争相继引进创办了聚龙外国语学校、聚龙书院、美术馆、健康管理中心等一系列公共服务机构,让聚龙小镇成为一个生态宜居的所在。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成为了汇聚四面八方来客的国际小镇,退休的公务员,大学的教授、自由写作的作家们⋯⋯把这里作为养老之地。
郭无争曾经想在“东西南北中”各复制一个,最终却放弃了。有形的房子可以复制,小镇长期积淀的邻里文化难以复制。小镇做到现在已经有十年,在郭无争看来,还不能算得上成功,他一直跟团队说,聚龙小镇要做成“眼睛看不到纷争,耳朵听不到是非”的社区。
这个目标看起来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在“镇长”郭无争心里,驻留着一个桃花源般的理想社区。聚龙小镇的营销总监周水平说,我们哪里是卖房子,我们其实是在帮老板找邻居。
找寻曾经的乡邻文化
怎样来看待聚龙小镇?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了小镇。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车凤,一直在从事传统文化与社区建设方面的研究课题,聚龙小镇是其调研个案中的一个,也是调查次数最多的地方。她认为,聚龙小镇有很多不可复制的特色,它是一个在乡村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城市社区,有着社区和乡村二元统一的结构,有着乡绅自治的意味,更有着独特的文化治理和人情功效。
在社区文化和社区服务方面,地产商的共性是硬件环境建设和物业管理,而聚龙小镇的图谋,显然不止于此,社区建设关乎人们行为的改变,文明程度的提升,是一个难以量化的过程。将陌生的业主改造为友善的邻居,郭无争和他的团队并无现成经验可以遵循,诚信良品店、邻里情厨房,以及规模盛大的邻里宴,都是在摸索中成形的。
郭无争认为,小镇业主在共建共享方面,很有很多事可做。比如登山协会,有人自发组织服务队,为喜欢登山的邻居提供后勤保障,这仍然是一些小的分享,还没有大的分享,聚龙小镇还需要更多的公益行动。我了解到,栈道上的一些凉亭,是爱好登山的一些业主共同捐建的,聚龙小镇的很多基础设施,是由业主自己提出主张,然后一起建设和维护。
十年不间断的投入,逐渐培育了业主们的共建共享意识。只不过,这种共建共享意识,是用难以计数的资金成本和时间成本来实现的。每一个到访聚龙小镇的人,都会问郭无争同样一个问题:小镇的商业模式是怎样的?
建设众多公共空间,意味着聚龙小镇大手笔的投入,营造浓厚的社区氛围,培育良好的文明风尚,对物业工作人员的素质要求非常高。目前,小镇的物业公司尚没有实现盈利,费用需要总公司来反哺。
郭无争认为,物业公司虽然现在不盈利,但随着小镇业主越来越多,物业公司提供的增值服务一定会赚钱,这些钱还会回馈到小镇。这是一个有待完成的命题:高素质的物业服务,对应高素质的业主人群,一定可以相互提升,小镇的物业公司一定会找到盈亏平衡点。
2016年底,一场主题为“社区治理再造中国公共文明”的研讨会在北京举办,聚龙小镇的现象,是这次研讨会的焦点。有学者在发言中谈到,跟国外城市比较起来,中国快速的城市化进程导致社会组织发育滞后,整个城市的公共空间治理方式薄弱,城市缺乏对人的尊重,而人们参与公共生活的意识也非常差。聚龙小镇的出现,为人们总结中国式公共空间治理提供了一个样本。
知名建筑师东梅认为,聚龙小镇10年的探索,可以概括为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把一个陌生人社会变成了熟人社会,大家拥有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第二件事,公共空间不止是生活的空间,也是记忆和文化的载体,聚龙小镇通过重建和培育,找到了我们曾经熟悉的乡邻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