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泰读《资治通鉴》6

关于写这个系列文的缘起，点这里可见。

华夏民族的大患，一直是“北方的狼族”，从匈奴开始，乌桓、鲜卑、柔然、契丹、女真、蒙古、突厥、回鹘、党项、羌、氐、吐蕃、羯、沙陀等都登上过历史舞台。黄仁宇曾经说过，长城就是15英寸等雨线，长城外面是游牧民族，长城里面是农耕民族。游牧民族侵略农耕民族，并不一定是为了抢夺天下，主要是经济原因，因为他们不产茶叶，不产丝绸，不产美酒，不产铁器，如果买不到、买不起、或者不想买，那就抢劫。钱穆先生曾经说过，长城太长，防守不易，冬季时候，长城南面的农耕地区，粮食收割好了，酒酿好了，牲畜肥了，北面的匈奴啥也没有，草枯了，水冰了，漫天风雪，冰天雪地，人穷而精力充沛，正好骑马南下。

和这些民族相处，一般有三种办法，第一种，是和亲。中央王朝的皇帝把自己的公主嫁给异族的大王，然后让自己的儿子娶异族大王的闺女，这招玩得最好的是清朝，双方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甥舅关系，清朝玩完之后蒙古王爷们反而成了铁杆保皇派。第二种，是互市，打开门做生意，有茶马古道，你要茶，我要马，大家靠国际贸易来解决民族纠纷；第三种，是战争。你抢我，我就打你。

中央王朝三种办法都会交错着用，但最基本的是武力，如果中央王朝武功太弱，和亲和互市都没什么卵用。国际竞争，要么自己有强大的军队，要么盟友有强大的军队，没有肌肉，折冲樽俎就没什么卵用。

忍了70年

公元前200年，汉朝刚成立的时候，刘邦就和匈奴打过一仗，结果被包围在白登，我在《叛徒的下场》一文中说过这事。据说刘邦是靠着陈平的“奇计”逃脱的，史书对此记录含混不详，估计是丧权辱国的可能性很大。匈奴国力会儿非常强大，公元前195年，匈奴单于栾提冒顿在刘邦去世不久，甚至给吕雉写过一封信，说你寂寞我空虚，不如你嫁给我吧？这样互通有无，大家都happy。吕雉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见《17岁的冬季》）？但火冒三丈之后，权衡双方实力对比，吕雉写了一封谦卑的回信，婉拒了单于的调戏，还送了对方两辆车，八匹马。搞得匈奴单于栾提冒顿反而不好意思了，说我们和亲吧，消停了几年。

但也就消停了这几年，在此之后，几乎每年匈奴都来抢东西。汉朝一直处在防御状态。公元前166年，有一次匈奴单于带着十四万骑兵进犯，前锋部队甚至到了甘泉（陕西淳化），这个地方离长安只有80KM了，汉文帝刘恒集结重兵防御，但双方战力相差很大，匈奴大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双方都没打什么仗。公元前158年，匈奴六万骑兵入侵，八年过后烽火再抵甘泉，刘恒又是集结重兵，这次周亚夫崭露头角，见《地下造反军》，但双方依然没有发生什么像样的战斗。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话，汉民族是没有办法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的，你可以琴棋书画，也可以有四大发明，你可以有绫罗绸缎，也可以做很多好吃的，但是如果你不能打，没有锋利的獠牙，没有凶狠的爪子，不是一个狠角色，那是没有办法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历史丛林中存活的。我们之所以叫“汉族”，是因为以下几个人。

卫青、霍去病

刘彻能夺嫡，姑妈刘嫖功劳很大（见《地下造反军》）。刘彻当上皇帝后，刘嫖经常问刘彻要这要那，搞的刘彻头大，皇后陈娇一直生不了儿子，又骄傲嫉妒，刘彻对这位表妹的宠爱渐渐消退。公元前139年，刘彻去霸上（陕西蓝田县北）祭祀，回宫途中去姐姐平阳公主家参加party，看上了姐姐家的歌女卫子夫。平阳公主就把卫子夫送进宫，刘彻对卫子夫恩宠日隆，皇后陈娇妒火中烧，一哭二闹三上吊，让刘彻很生气。

卫子夫的妈妈卫氏，是平阳公主家的仆妇，年轻的时候，跟府上一个低级职员郑季私通，生了一个儿子，跟妈妈姓（其实这个“卫”可能是卫氏老公的姓，就像祥林嫂她老公叫祥林一样），叫卫青。卫青长大后，虽然精于骑射，勇力超人，但出身微贱，是一个仆妇的私生子，一直在平阳公主家当马童。

刘嫖想干掉卫青，为自己女儿陈娇报仇，既然你卫子夫妖媚惑主，我就让你失去弟弟。刘嫖派人抓了卫青，正要格杀，被卫青的朋友公孙敖带着一帮壮士发动奇袭，给救走了。刘彻立刻召见卫青，封为建章宫总管（建章宫监），兼任皇宫随从（侍中），给了卫青一个国家高级干部的身份，这样就不会被随便被抓了，刘彻又赏赐了卫青黄金24万两压惊，还封了卫子夫当夫人。

这些举动，显示出刘彻千古一帝的锋芒。当时他才18岁，当上皇帝不久，因为太子也没干几年，大臣们还没有完全顺服，奶奶太皇太后窦氏喜欢黄老学说，对刘彻想搞的儒家那套玩意儿很讨厌，刚刚震怒杀了一批官罢了一批官。刘彻外部根基不稳，内部又得罪了奶奶和姑姑，妈妈王娡担心刘彻吃大亏，曾经提醒说：女人们喜欢听好听的话，你可要小心（妇人性易悦耳，宜深慎之！），于是刘彻一度对刘嫖和陈娇态度有所好转。现在封卫子夫、赏卫青，明显是尽管来吧我才不怕的样子。

刘彻的爷爷刘恒+爸爸刘启，一共干了70年皇帝，奉行黄老之治，清静节俭，与民休息，国家没啥大灾大难（七国之乱几个月就平定了），无论城市还是乡间，仓库全满，堆积着用不完的财货，长安国库里面的钱累计巨万，用来串钱的绳子都烂断了；粮仓里面的粮食，因为一层一层的往上面堆，堆得都溢出来流到露天，腐烂的不能再吃。连街头看守里巷的人，都能顿顿吃肉。老百姓都有马，大街小巷田野阡陌到处都是马，要是有人骑匹母马聚会，大家都瞧他不起，颇像后世电影《大腕》中的台词：邻居不是开宝马就是开奔驰你要开一日本车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上世纪30年代，历史学家傅斯年曾经有个“经济兴衰周期”说，根据他的观察，中国只要有70年稳定期，必定重获大繁荣，从秦末大乱到“文景之治”，从隋文帝统一到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从宋太祖结束五代十国到范仲淹一代的中兴，以及清代的“康乾盛世”，其间均不过两三代人。在傅斯年看来，中国若无战乱，十年可恢复，三十年可振兴，五十年到七十年必成盛世。刘恒拿着这些70年来积淀的物质和财富积累，开始对外扩张，尤其是反击汉王朝的心腹大患、经常闯进边塞斩杀汉朝官吏抢粮抢人的匈奴汗国。

公元前128年，卫子夫生刘据，本年刘彻30岁。卫子夫进宫已经11年了。那个时代30岁得子已经比较晚了，因此刘彻很高兴，大赦天下，他雄心勃勃，准备收拾匈奴。对付匈奴，刘彻手里有几把刀，一把是卫青，一把是霍去病。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也是一个私生子。他妈妈叫卫少儿，是卫子夫和卫青的姐姐，当初也是婢女，和平阳公主家里的低级职员霍仲孺私通（继承了她妈卫氏的爱情观），霍去病出生后，霍仲孺回平阳（山西临汾）又明媒正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叫霍光。霍光后来跟着霍去病出道，他在汉朝也极为重要。

为了便于让大家了解刘彻他们家的关系，我花了一个小时画了这个图，请大家点击大图查看。

霍去病精于骑马射箭，因为二姨是卫子夫，姨夫是刘彻，舅舅是卫青，非常受重用，霍去病18岁就当了皇宫随从（侍中），后来屡次跟着卫青出击匈奴。霍去病的战术风格经常是带着几百名精锐骑兵，远离大军数百里，寻求战机，老天对他也特别好，其他将领常常不是延误迷路，就是搜索不到匈奴的主力，霍去病从来没遇到像李广那样以寡敌众的危险，每次斩杀和俘虏匈奴士兵的数量，往往超过自己损失的数倍。

有了国力，有了悍将，汉帝国开始反击匈奴汗国。汉政府是自卫反击战，因为它的军事目的不是为了消灭匈奴占领匈奴的地盘，而是摧毁匈奴的野战军主力，让他们不再进入中国烧杀掳掠。

这注定要打到一死一活为止

公元前129年，匈奴大军突入上谷郡（河北怀来），屠杀及抢夺官员和人民。汉政府开始反击，卫青从上谷、公孙敖从代郡（河北蔚县）出发，公孙贺从云中（内蒙古托克托县）出发，李广从雁门（山西右玉）出发，四路大军每人率一万骑兵出发，但只有卫青没有输，抵达龙城（蒙古和硕柴达木湖附近），斩杀和俘虏700人。公孙贺无所获。公孙敖惨败，丧失7000人。李广也惨败，甚至差点被活捉，后文会说。

四路大军只有卫青小有收获，这让刘彻很生气，他决定继续打。

公元前128年，匈奴军队2万余骑兵，斩杀辽西郡（河北卢龙）郡长，掳掠两千余人，又攻入渔阳（北京密云）、雁门。汉政府反击，卫青率三万大军从雁门出发，李息从代郡出发，攻击匈奴。这次汉军有了经验，卫青击斩及俘虏匈奴数千人。

公元前127年，匈奴深入上谷、渔阳，屠杀掳掠中国官吏人民一千余人。汉政府反击，卫青和李息，从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到陇西郡（甘肃临洮），长达一千公里的战线攻击河南（河套区域）的匈奴楼烦王和白羊王，斩杀和俘虏数千人，楼烦王和白羊王逃跑。

河套区域从此并入中国版图。

公元前126年，匈奴军队数万人，攻入边塞，斩杀代郡郡长，掳掠一千余人而去。深入雁门郡，屠杀和掳掠一千余人而去。公元前125年，匈奴军队三万人，突入代郡、定襄（内蒙古和林格尔县）、上郡（陕西绥德），屠杀和俘虏数千人而去。

公元前124年，汉政府反击。卫青率3万人从高阙（内蒙古包头）出发，李息从右北平（河北平泉）出发，共十余万人，攻击匈奴，匈奴右贤王认为中国边境遥远，汉军不可能深入沙漠，卫青大军出塞六七百里，围住匈奴大本营，右贤王喝醉了，后来只带着卫士数百人突围逃走，卫青俘虏了匈奴小王十余人，男女老幼一万五千人，这是汉王朝建立以来对匈奴的最大的一次胜利。不过战争的消耗是可怕的，这次战役，光赏赐战士们的奖金就有黄金二十余万斤，战马死了十余万匹，后勤部队运送粮秣的经费和消耗，还不算在内，国库枯竭。刘彻下召，人民掏钱可以买爵位，可以优先出任政府低级官吏，犯罪可以出钱赎免。可见真是打仗打穷了。

刘彻把卫青树立成干部典型，对他的尊崇宠爱，大臣无人能比。宰相、部长都对卫青巴结奉承。刘彻给卫青增加食邑八千七百户，三个儿子甚至没成年的都封候，卫青坚决推辞，刘彻坚决给。其实卫青对知识分子和各级官员，是十分谦恭的，他对战士也很恩遇，众人都乐于效命，有大元帅的气度和才能。

公元前123年2月，卫青从定襄（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出发，带着公孙敖、公孙贺、赵信、李广等将军攻击匈奴，斩杀数千人撤退，回大营歇了一阵子后，4月卫青等从定襄再次出击，斩杀和俘虏匈奴一万余人。这次汉军吃了一个大亏，赵信带着三千人骑兵和匈奴单于带着的匈奴主力数万人相遇，血战一昼夜，军队伤亡将尽。赵信本来就是匈奴人，最后带着八百多骑兵投降。单于栾提伊稚斜如获至宝，封他为副单于，并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他，赵信建议，匈奴汗国应该往北迁，到瀚海沙漠以北，引诱汉军来攻，等汉军疲惫之际，再趁势出击。这条计策其实满毒辣的。

公元前122年，匈奴一万余人，攻入上谷，杀数百人。汉帝国报复，公元前121年春季，霍去病率一万余骑兵，从陇西出发，六天打穿了匈奴六个小国，越过焉支山（祁连山一山峰，在甘肃山丹）一千余里，斩杀折兰王、卢侯王，捕获和斩首八千九百余人，把休屠王祭天的金人神像也抢了回来。霍去病部平均每天狂奔两百里，没有后方，连续战斗，场场都赢，和红军长征途中飞夺泸定桥一样，可见霍去病的胆略之大和战力之强。

这还没完，公元前121年夏季，霍去病和公孙敖率领数万骑兵，从北地（甘肃宁县）出发，霍去病深入匈奴汗国两千余里，和公孙敖军队失去联系，孤军深入，越过居延海，抵达祁连山，生擒匈奴单恒王、酋徒王，匈奴投降了两千五百人，霍去病斩杀和俘虏了三万两百人，捕获副王、小王七十余人。公孙敖因为行军延误，不能会军，应该处斩，交纳赎金，贬做平民。公孙敖的命运，间接影响了另一个人的命运，下文会讲。

匈奴单于栾提伊稚斜对于浑邪王、休屠王屡次被汉军击败，非常恼火，要找他们到王庭，想乘机杀了他俩，浑邪王和休屠王慌了，想归顺汉朝，刘彻担心有诈，就让霍去病带着大军前去迎接，果然休屠王后悔了，浑邪王就把休屠王干掉了，合并部落，继续东移，快到黄河的时候，远远看到了霍去病的大军，很多匈奴将领不愿意投降，就开始逃跑，霍去病立刻纵马奔入匈奴大营，跟浑邪王见面，挥军追杀逃兵八千余人后，霍去病再把浑邪王和匈奴部落护送渡过黄河。

浑邪王、休屠王的地盘是河西走廊，自此之后，中国的西部边疆向西北推进900KM，直抵西域，这片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从此成为中国的领土，并作为中国向西域扩张的跳板和前进基地。能获得这块土地，跟霍去病的临机决断跃马奔入敌军大营、抓住历史机遇是分不开的。

匈奴有首歌，叫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焉支山所产的红色染料，是当时匈奴女人的高级化妆品，这首哀歌，可看出匈奴的战斗力受到了可怕的创伤。

载入历史的决战

匈奴仍不消停，公元前120年，匈奴数万骑兵，攻入右北平、定襄，屠杀及掳掠一千余人。

公元前119年，刘彻准备对匈奴进行决定性的反击。前文说过，因为匈奴单于听取赵信的建议，把王庭和主力转移到瀚海沙漠以北，刘彻认为只要大举进攻，肯定出乎匈奴的意料。由卫青和霍去病各带领精锐骑兵5万人进击，这10万人的战马都是精选出来的，从小用小米饲养，马的体格格外强壮。除了这10万匹小米马，官兵还带着自己的私人马匹，也有4万余匹。刘彻还动员了步兵十余万人，为这10万骑兵军运输粮秣辎重。

卫青从定襄（内蒙古和林格尔）出塞。匈奴方面得知信息，下令所有部落向北撤退，精锐部队埋伏在沙漠北面埋伏，准备和汉军决战。

卫青出塞，向北挺进1000多里，才穿过大沙漠，发现匈奴单于栾提伊稚斜亲统的匈奴主力正在严阵以待，卫青带着大量的铁甲车（武刚车），围成环形阵地，再派5000精锐骑兵向匈奴发起攻击，匈奴则派出一万骑兵迎战，大决战场面惨烈，从白天杀到晚上，血流成河，人头乱滚，突然战场狂风大作，沙尘暴卷起砂砾，击打人脸，两军都看不到对方。牛顿说过，胜利者往往是从坚持最后五分钟的时间中得来成功。卫青ALL IN，下令大军出击，两侧包抄匈奴军团，匈奴单于栾提伊稚斜看到汉军数量之多、战马之壮，远超自己想象，心理终于崩溃，觉得肯定打不过了，就在几百精锐的骑兵保护下先跑路了。这时候战场上两国勇士仍在浴血战斗，双方死伤比仍在1：1左右，但匈奴战士发现单于弃军逃跑后，军心大乱，瞬时瓦解，四散逃命，卫青大军追杀，但最后没追上单于，斩杀和俘虏匈奴一万九千人，抵达赵信城（蒙古乌兰巴托西），停留了一天，把把匈奴积累在那里的粮秣抢光，再把整座城市全部烧光，班师凯旋。

唐朝诗人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说的就是这段历史。

另一支大军，由霍去病带领从代郡（河北蔚县）出塞。所有骁勇善战、敢深入敌区的壮士，都交给霍去病带领。他比卫青走的更远，出塞2000余里，也跨过了瀚海沙漠，跟匈奴汗国东部兵团主力遭遇，霍去病根本不管对方是不是以逸待劳，当即发起狂暴的攻击，他带的部下都是汉军中最能打的，比如有李广的儿子李敢，李敢锐不可当，突入匈奴主力集群中，把左贤王的军鼓和大旗都夺了过来。匈奴兵团大败溃散，霍去病俘虏屯头王、韩王等三位亲王，以及将军、宰相、当户等八十三人，斩杀和俘虏匈奴七万四百四十三人。

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祭祀天神，在姑衍山祭祀地神，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封狼居胥山，禅姑衍”。是汉族军功历史上的珠穆朗玛峰。霍去病和全军将士，回顾来时的翰海沙漠，豪气上冲霄汉。

当然，代价也是惨重的，《资治通鉴》记载，此役战马出塞14万匹，回来不到3万匹。人员伤亡可想而知。

霍去病为人稳重沉着，话不多说，但是非常果敢有气势，刘彻想教他《孙子兵法》，霍去病说，作战只在谋略，不应该受古代兵法的制约。刘彻给他盖了个大豪宅，请他去看，霍去病说，匈奴还没有被消灭，要家干什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对这种不喜欢房地产的有为青年，刘彻越发喜欢。

霍去病从小就富贵，跟卫青从小当马童不一样，霍去病不知道民间的疾苦，对他的部属，并不怎么体恤。大军出征，刘彻派宫廷膳食官，率领厨房车队数十辆，跟随供应，给霍去病开小灶。班师回国后，士卒饥饿难忍，霍去病房车上还有没吃完的肉和粮秣。在塞外行军，补给不易，士兵有的时候又累又饿，走不动路，霍去病还下令兴建临时球场，供他踢球娱乐（汉王朝后数百年流行蹋鞠，但游戏规则已经失传，据说这是现代足球的祖宗）。但我个人认为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毕竟战士跟随将领是为了胜利。但如果是个这战神而且对下属还不错就更好了，比如卫青，为人仁慈，敬重知识分子，爱护部属，遇事谦虚退让，温顺和气。甥舅二人的志趣和节操，就有这么大的不同。

公元前117年，霍去病去世，刘彻非常难过，在自己陵墓的边上，为霍去病盖了一座大幕，形状像祁连山。霍去病墓前有座石雕，我们都叫它“马踏匈奴”。

公元前106年，卫青去世，刘彻在自己陵墓的边上，也为卫青改了一座大墓，形状像鹿山，这也是匈奴境内的一座名山。

说完了卫青和霍去病，我们再聊聊英雄李广。

孤胆英雄李广

公元前144年，李广当上郡（陕西绥德）太守的时候，曾带着100多个骑兵出塞侦查，突然碰到匈奴数千骑兵，局面之凶险，堪比野生动物园下车碰到了老虎。但匈奴骑兵看李广人数太少，反而疑心是这是诱敌深入之计，赶紧上山布阵，准备迎击汉军大部队。李广的手下打算狂奔逃命，李广说我们才100多人，只要一跑，漏了怯，匈奴肯定追，万箭齐发，我们肯定死光光，现在看他们的样子，肯定以为我们是故意诱敌，不会主动出击——李广反而带着手下更靠近匈奴骑兵的阵地，距离两里时停了下来，让大家都下马，把马鞍都拿下来，让战马卧地休息。手下怕的要死，说离敌人这么近，要是他们攻击我们，我们连上马逃走都来不及。李广说，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会撤退，我们解鞍，就是告诉对方我们偏不走，让他们更加以为我们是引蛇出洞。

匈奴兵团派了一位骑白马的将军靠近侦查，李广上马，带着十几个人迎击，把那厮一箭射死，回来继续下马解鞍，好整以暇。但匈奴兵团愈发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天已渐渐黄昏，匈奴人越来越疑心，担心周边有汉朝大军，挺到了半夜，先撤了。天将亮时，李广才回到大军营地。通过这次遭遇战，可见李广胆量之大，以及定力之强。

公元前129年，汉武帝刘彻派卫青、公孙敖、李广等将军，每人带着一万多骑兵攻击匈奴，前文说过，这是汉朝受够了匈奴一次又一次的侵略、准备了好长时间的第一次反击。

但李广败了，而且身负重伤被生擒，匈奴在两匹马之间加了一张网，相当于一个担架，把李广放在上面。走了十几里，李广装死，趁敌人不备，一跃而起，扑向押送他的匈奴战士的马背，夺过弓箭，狂奔南驰，终于逃脱。

第一次反击就全盘失败，刘彻大发雷霆，要杀公孙敖和李广，后来允许他们缴纳赎金免死，贬为平民。不过仅仅隔了一年，公元前128年，刘彻又让李广出山了，当右北平郡长（河北平泉），由于李广善战，被匈奴称为“汉之飞将军”，远远避开，数年都不敢攻击右北平郡。

李广在经赋闲的某一天，曾去终南山打猎，夜间一个人赴宴回来，骑马路过霸陵亭（汉文帝刘恒墓地所在），管霸陵的警察局长当时喝醉了，看到李广，就厉声呵斥，李广骑在马上说，我是以前的李将军啊。警察局长说，现任的将军晚上都不能乱走，前任将军算什么！把李广拘留了一晚。可能当时有规定，第一不能在皇陵前骑马，第二晚上戒严不能乱走，不过这些规定也有执法弹性，局长喝醉了，铁面无私，李广虎落平阳，吃瘪也没办法。

李广到右北平郡当太守的时候，征召霸陵的那个警察局长一起去，到任后立即诛杀。这段故事，《资治通鉴》里没讲，史记《李广列传》有记录，二月河在《乾隆皇帝》里有一段故事，傅恒劝兆惠放过在监狱里曾殴打过他的胡富贵，说司马迁在史记里面记了李广这一笔，不是夸李广快意恩仇，而是讲李广气量不够，“李广百战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时，还是他的器宇不够？”

李广同辈的战友、部下都封了侯。甚至儿子李敢也被封为关内侯。但李广一直没有被封侯，他一直战斗在对抗匈奴的前线，但运气也一直不好，每次带兵出战，不是找不到敌人，就是碰到过多的敌人。公元前121年，李广带着4千余骑兵搜索匈奴，被匈奴左贤王带着四万多骑兵包围，汉兵军心震恐。李广让自己儿子李敢带着几十个骑兵，在匈奴阵地里左右驰骋，回来告诉大伙儿，这批敌人很菜，好对付，于是军心稍安。

李广让部队围成一个圆圈，构筑工事，匈奴发动攻击，箭如雨下，李广军死伤过半，而且大家的箭也快没了，李广让大家持箭上弦，全力拉满，却不发射，他用自己特制的称为“大黄”的箭，专射匈奴将领，射杀了几个后，匈奴的攻势立刻就颓了，有点像电影《兵临城下》中苏军狙击手专杀纳粹军官的战术，也可见李广狙击水平之高（连《水浒传》里的射遍天下无敌手的花荣都只能叫“小李广”）。这时天渐黄昏，官兵恐惧，面无人色，但李广非常镇静，谈笑神情和平日一样，部下觉得哇塞老大也太勇了吧？于是大家心态又平缓了些。一夜度过，匈奴继续攻击，李广军苦战，又死了一半，只剩下不到1000人了，这时援兵终于赶到，匈奴解围撤退。李广军虽然杀敌甚多，但自身部队伤亡也惨重，功过相等，无赏。古代打仗，对战时一方阵亡10%，基本就崩溃了，剩下的伤亡都是逃跑时被杀伤的。李广部能承受这么大的伤亡，也说明了战斗力之强悍。

公元前119年，汉朝再次发动对匈奴的大规模攻击，卫青为最高统帅（大将军）。前文说过，这次出征，刘彻下了大决心，派去精锐骑兵10万，连战马全都是用小米养大的，体格强壮。李广那时任宫廷禁卫军司令（郎中令），刘彻觉得李广年纪已老，不想让他再上阵，但李广屡次请求出征，刘彻勉强同意，让他当前锋。

卫青大军到了定襄，得到匈奴单于王庭在哪里的情报，就准备亲自率领精锐骑兵，向匈奴王庭挺进。他让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合并，担任右翼护卫，右翼要从东方绕路，路远而水草少，李广一再向卫青恳求，说我任务本来是前锋，您怎么让我当右翼护卫？我从16岁就跟匈奴作战，今天才有机会面对匈奴单于，您让我当前锋上吧，哪怕我战死沙场，也要干掉单于。卫青不同意，李广知道争取无望，也不行礼，转身就走。

李广之所以这么懊恼，是因为他知道卫青不让他当前锋的内情，原因一，刘彻暗中吩咐过卫青，说李广年纪大了，运气又不好，不要让他面对单于，免得让单于逃遁，劳而无功。原因二，卫青打算让公孙敖当前锋，因为公孙敖是卫青多年好友，前文说过，年轻的时候，公孙敖救过卫青免受刘嫖杀害。两年前公孙敖因为行军延误，丢了侯爵，卫青想让公孙敖当前锋，立功恢复爵位。这点小九九，李广是知道的，因此非常生气。

卫青出塞，向北挺进一千余里，终于碰到匈奴单于亲统的精锐兵团，双方大战，汉军获得空前大胜。

但是李广依然运气不好，首先不知道怎么回事，右翼这么一支大军没有向导带路，那时没手机，没电台，也没有GPS，李广和赵食其带着右翼军在沙漠中迷路，没赶上和单于的决战。直到卫青班师回来，才联系上右翼军。卫青派秘书长（长史）诘问俩人迷路失期的原因，下令让李广的幕僚到司令部听候审讯。李广说，不关我手下事，是我自己迷路了，要被审讯的话，我去。

但李广咽不下一口气，他跟手下说，我16岁开始，跟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这次有幸跟着大将军直扑匈奴，却被调到右路，路途即遥远，我又迷路，岂不是上天要我如此？我今年已经六十多了，不想再面对那些舞文弄墨的军法官之类的小吏！（且广年六十馀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说完，拔刀自尽。他的搭档赵食其，后来缴纳赎金，免死贬作平民。

李广武艺高超，精于骑射，箭无虚发，为人也很廉洁，当了四十余年的将军，死时家无余财，他的钱都分给部下了，饮食和住宿，都和士兵一样，同甘共苦。部队行军，大家渴得要死的时候，发现水源，士兵没有全体喝完，李广绝不喝水。士兵没有吃饱，李广也绝不进食。李广行军打仗，也不约束队伍，也不构筑阵地，像游牧民族一样逐水草扎营，战士轻松愉快，文书工作，至为简单，也没有啥岗哨，但斥候四处，侦骑遥远，从没有受到敌人的伤害。官兵们都乐意当李广的部属。李广深受官兵爱戴，他自杀的死讯传出，全军痛哭。民间听到消息，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无论老年人还是壮年人，都留下了眼泪。

李广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将领之一，指挥作战来去如风，匈奴称之为飞将军，他死后九百年，到了唐朝，诗人王昌龄《出塞》写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有了卫青、霍去病、李广这些战神，华夏民族终于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他们虽然逝去，但他们曾建功立业的草原还在，后世一遍一遍传颂他们的传奇。海子有一首诗《九月》，诗里写道：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 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黑暗旷野 不顾一切都能穿越 只身打马过草原”。